每天做着同一系列的梦,将我从人间拉回地狱。每天醒来我总是忽略这种拉回,继续沉溺于这虚幻的人间。这种醒来,其实是睡去。每天就这么重复,夜晚梦来唤醒我,白天我对梦不加理睬,睡去;唤醒,睡去;唤醒,睡去;唤醒,睡去……直到某个凌晨,我睁开眼,继续回到虚幻的人间。可是我觉得总有一丝不对劲,或者觉得内心充满着对梦的一种歉意。我这样不是一直在逃避吗?你准备逃避多久呢?你逃避得了吗?我开始仔细地回忆这一系列的梦。

回忆,梦境就回到我的脑海,比电影就清晰,我看着看着,恍然大悟。我更加对梦感到万分抱歉,也非常惊讶和佩服它的锲而不舍。对一个成天昏睡的人,它居然不厌烦,数十年如一日,每天尝试去唤醒他。

原来,梦日复一日地唤醒我,只是想告诉我,嘿,你都在干些什么?别忘了,你来自地狱,你不属于这里,这里既不是你的出发地,也不是你的目的地。人间不是你的乐园,你停留在这里干什么?你似乎忘掉了你的使命;你似乎忘了,你来自哪里;你似乎忘了,你怎么出来的;你似乎忘了,你为什么而来;你似乎忘了,你要带着什么回去。

是啊!我说怎么总感觉有一丝不对劲!原来,我不属于这里,这里不属于我。这里不是我的天地,这里不是我的乐园。人间,太大。我进入很久了,进入很深了,我再也望不见我的地狱了,时隔多年,也许那条过来的路已经不复存在了。于是我忘了自己从哪里来。当你找不到来时的路时,你还能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吗?可是梦记得,顽固地记得。

……

我来自地狱之城,或者说地狱之村。因为地狱之城,外貌很像人间的村庄。但是,外表只是伪装,在村庄的表皮底下,有着好几个魔鬼工厂。我的父亲是一名魔鬼工厂的工人,长得很像魔鬼,动作、行为、心理活动都像魔鬼。自从我认识他开始,他就是这样的。他以前是不是这样呢?我不知道。为什么我不说他就是一个魔鬼呢?我也不知道。无论从哪方面来看,他都是一个魔鬼,但是奇怪的是,他很可怜。所以,他显然不是魔鬼的头头,而且做了一辈子魔鬼工人,仍然只是魔鬼工人。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,反正从我认识他以来,他就是一个可怜的魔鬼。他和他的魔鬼兄弟们、魔鬼同事们一起,从事魔鬼生产。

我的魔鬼父亲,有很多地方都可怜。其中之一就是,他的魔鬼生产效率,远比不上别人。

魔鬼生产魔鬼,都是就尽取材,从妻子儿女开始。如果是个女魔鬼,就直接取儿女做生产材料。女魔鬼不会拿丈夫做为生产材料,因为她丈夫已经是个魔鬼。

魔鬼生产魔鬼的方法,大都比较原始,苦役、辱骂、暴力。所以一般来讲,一个魔鬼成品出世,需要经年累月。

我还有一个魔鬼母亲。多少年了,我习惯了我有一个魔鬼母亲。

魔鬼父亲,魔鬼母亲,有什么关系呢?我早已远离了那个地狱之城,历史只是历史而已,忘了它,与它不存在有什么分别吗?

分别在于梦境。没有在魔鬼城的历史,就不会做地狱之城的梦。而我,哪天不曾梦见它呢?

在梦里,我总要回到那地狱之城,总要想起,我的魔鬼母亲,本来不是魔鬼!

她曾是天使,她曾有美丽的翅膀。在我不懂事的时候,我曾依偎在那温暖的羽翼下,很有安全感。但很快,那种稳固的安全感开始一点一点流失,那对美丽的翅膀,羽毛在掉落,我不明白,也没在意,只是尽可能地享受那一点点渐渐流失的安全感。

好多次,我看见,魔鬼父亲、或者与他的兄弟们、或者与他的同事们、或者仅仅是他自己,捉住天使母亲,按倒在地,狠狠地揍,扯她的翅膀。我不明白,但很习惯。我经常在地狱之城转悠,在别的魔鬼工厂,我也经常见到这种事情。我有时会很痛苦,我不喜欢这种事情发生,我很羡慕别人的家庭,别人的家庭有这种事情,但是比较少,持续时间比较短。那种情况是,一群魔鬼扑上去,一个天使在那儿挣扎。几番折腾之后,一摊羽毛散落在地,一个女魔鬼就此诞生。

我的家庭比较奇怪,似乎和我妈的翅膀比较大,比较结实有关系。有时我爸会累得气喘吁吁,一边骂骂咧咧,一边向我抱怨,儿子,你妈真丢人,长了这么大一对翅膀,我累坏了,才扯下这么几片羽毛。

这时我的情绪很复杂。我很怕我的魔鬼父亲,他总是厉声如雷,巴掌也很大,能把我打得生疼生疼。可是这个时候,他以一个败军之将的口吻和我说话,我觉得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平易近人哪,我甚至有种想要亲昵他的冲动,但还是犹豫了。

我走到外面,也不时能听见别人的耳语,哟,那是谁谁谁家的孩子,他有个很奇怪的母亲,长着一对大翅膀,丢死人了。

我有时会很恨我的母亲,因为她的翅膀丢人。可是也很矛盾,因为我喜欢那对翅膀。因为这对翅膀,我可以很放心地亲昵我的母亲,我本能地知道,长着翅膀的人,绝对不会吼我不会打我。

我想问问我的母亲,怎么回事,为什么我的心情如此矛盾。我来到她面前,却看见她伤痕累累,伤心哭泣。于是一脸错愕的我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有一次,我看见天使母亲挣脱了众魔的围困,踉踉跄跄地飞走了。我很茫然。

之后,我的苦役更多了,之前,天使母亲总能用翅膀帮我挡掉些,代价是掉落一些羽毛。

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但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只是当我重新回到魔鬼学校的时候,同学们都惊讶得说快要不认识我了!因为我曾经很胖,而现在瘦得可怜。

有一天,从苦役后回到魔鬼工厂,看到一团白光,有种久违的感觉。走近一看,是妈妈,还是那个天使妈妈!我情不自禁扑上去,浑身的困乏似乎消失了。妈妈也很高兴,但打量过我后似乎非常难过。她抱我到清泉边,帮我擦洗身子,摸着我腿上的鳞片,魔鬼的鳞片,想使劲抠下来又不忍看见我疼,一遍又一遍,她用泉水清洗我的小腿,想洗掉那些鳞片。我拉住她的手,轻声说,别洗了呗,每个人腿上都有的。

奇怪地是,我腿上的鳞片,后来就渐渐消失了。一起渐渐消失的,还有天使妈妈的翅膀。

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年,我习惯了我有个魔鬼妈妈。在妈妈变成魔鬼之前,她突然一把拉我到她身边,很认真地对我说,儿子,你长大很多了,来,我教你飞翔。说完,就抱着我飞了起来,飞得不高,我知道她想飞得更高,可是,她尽力了,再了高不了了,也许是因为带着我。

我当时吓得惊惶失措,哇哇乱叫。妈妈奋力抛起我,我重重地摔在地上,正准备要哭,又被拉了上去,又被抛起,我又哇哇乱叫,又摔到地上……

我记得当时有两个惶恐,一是恐高,一是被突然间变得如此凶狠的天使母亲吓着了,不明所以。

最后我也没学会飞行,因为我没有翅膀。天使妈妈累到最后,也放弃了。但她说了一句话,儿子,你要离开这里,无论怎样,你要离开这里。

离开这里?我当时不明白,难道还有除了这里另外的地方?那会是什么地方?没有翅膀也能离开吗?没想到,后来我真的离开了;没想到,还真有不同于地狱之城的世界存在;也没想到,原来那个地方那么小。

……

我怎么离开的?我记得母亲的翅膀不知哪一天起没有了,我记得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了,我记得自己渐渐没那么害怕魔鬼父亲了,我记得自己有好几次捣毁了魔鬼工厂的机器,我记得这时魔鬼母亲对我吼叫了!

“你很得意吗?你很得意自己很有力量吗?真有力量就离开这里试试看?别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!”

“我恨它们!恨那些破玩意儿!恨那些臭魔鬼们!”我也回以怒吼。

“也恨我吗?”

“不,你本来不是这样的,我要毁掉这里,我要毁掉这里的一切,我要恢复你原来的样子!”

“我的样子再也恢复不了了。儿子,你看看你,你现在基本上也快是魔鬼了!”

“妈,我不想做魔鬼!”

“谁都不想,可是谁又能怎么样呢?”

“我真不想!”

“那你去寻找解药吧,也许解药能改变你。”

“什么解药?上哪儿找去?”

“我不知道,也许天堂里有吧,你快去吧,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!”

“天堂是什么?怎么去啊?”

“我不知道,也许有也许没有,我不知道。但是,你快离开这儿!” 说完,她猛地推了我一把。

我在她的力量下跑了起来,漫无目的地。一开始,跑得很快,只想着天堂,只想着解药。渐渐地,我累了,我饿了,我慢下来,我停下下,寂寞、惶恐。我回头,心里打起退堂鼓,回去吗?不!死都不回去。

寂寞、惶恐、迷茫……

在寂寞、惶恐、迷茫中找食物……

渐行渐远……

在寻找食物过程中忙碌……

……

有一天,我再也看不到来时的路了……

有一天,我看到很多人,觉得很新奇……

有一天,我看到很多笑容,觉得很可爱……

有一天,我学会了那种笑容,不知道可不可爱……

有一天,我感觉周围很多人很快乐,不知道为什么快乐……

有一天,我突然明白,这里就是人间……

有一天,我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快乐,也想要他们的快乐……

有一天,我开始问自己,我怎么在这里?……

有一天,我开始做梦,一系列的梦……

有一天,我意识到时间过得多么快了……

有几天,我在梦中想起,我已经无数天没去想天堂、解药了……

有无数天,天天做梦,想要摆脱……

摆不脱……

有一天,就是这一天,我突然明白梦在唤醒我。梦在说,嘿,人间只是幻境。梦在说,嘿,别留在这里了。梦在问,嘿,你来这儿干嘛了?梦在问,嘿,你在忙什么?

我在干嘛?我在忙什么?我找食物来着。我找着找着,总结出找食物的小技巧了。我找着找着,发现别人比我更有技巧了。我正忙着钻研这些技巧呢。

这些技巧很有趣

这些技巧很烦人

这些技巧花时间

而人的时间很短,又过得飞快

而我又在地狱之城浪费了太多年

时间飞快,而又不能倒转

魔鬼母亲呀,再也变不回天使的容颜

地狱之城离我已久远

人间对我来说是虚幻

天堂的路看也看不见

梦问我,技巧是什么,让你这么费心钻研?

梦告诉我,技巧只是手段,仅仅是谋生的手段

我很心痛,我的心血呀,仅仅只是谋生的手段

我问梦,天堂是什么?解药是什么?

梦告诉我,天堂里就是乐园,解药是你的还魂丹

我说但愿,但愿这些念想,不是另一种精神鸦片

梦告诫我,嘿,你得永远记住你是谁

我反问梦,嘿,你能告诉我你又是谁吗?

在白天,夜晚是梦

在夜晚,白天是梦

……

—— 2011年7月10日凌晨4点记同样的梦@上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