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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看了王小波的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,其中有一段关于受虐狂的形成的描写。

后来我到美国去,看过像《九周半》之类的书,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。前者提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识,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。……弗洛伊德说,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: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,就会爱上这种痛苦,把它看成幸福。

从我记事起,我就在干农活,非常繁重的农活,让我十分痛苦,但没有办法,打不过我爸。

后来上了小学,仍然在干活,干得更猛了。可是经常有种幸福感,不仅由于长期以来抗拒不了父亲的厉声呵斥,而且还受了劳动最光荣的教育,于是就这样,变成了劳动的受虐狂。

当天色变暗,从冰凉的水田里走上岸,看见小腿上粘满了一圈鼓鼓的绿色的蚂蟥;

傍晚赶牛回家,被拍苍蝇的牛尾巴扫过脸庞,应声倒地,几乎快晕了过去;

烈日当空时,割谷割到了小指,鲜血直流,白骨露出;

当累完一天几乎直不起腰时,听大人们调侃“蛤蟆无颈,小孩无腰”……

以上种种,都是当时的幸福瞬间。

后来知道童年不应该这么过,回想起来就非常不堪。

上大学时,离家远了,就不干活了。可是我的受虐狂的心智模式没有改变。辅导员有活儿让同学帮忙时,我表现得相当积极,后来他让我干啥我就干啥,浪费我非常多的时间,没有任何回报。当辅导员虚伪地说声“辛苦了”,我回答“应该的”。

工作了仍然这样,我下班了也不走,积极承揽老同事不愿做的活儿,搞得后来上级分给我越来越多的任务,有时也虚伪地说声“辛苦了”,我仍然回答“应该的”,而且心里真的是想着“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”。直到我累趴下了,终于辞了职,开始反省,开始觉得有些有不对劲。

看了王小波的文字,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一个受虐狂。

王小波还给出了关于虐待狂的形成原因的他的见解:

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,还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待狂招出来的。在这方面,可以举出好多例子。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〇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来的,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,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:

“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海外,且又不加防护,招人袭击。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,赢得莫大光荣。”

按照这种说法,俄国人把军舰泊于海外不加防护,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。日本人的鱼雷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召女郎,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,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。这段叙述背后,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,无可奈何的心境。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,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,胸口戴着黄三角,乖乖地走路,心里就痒痒,觉得不能不过去在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。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,你就去问问“文化大革命”里的红卫兵干吗要给“牛鬼蛇神”剃阴阳头,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——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,那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?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,原本迂头迂脑,傻乎乎的,可爱极了,打了他一回,还说感觉好极了,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。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?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。

也就是说,除了天生的之外,还有一种虐待狂是被受虐狂招出来的。也就是说,大学辅导员、第一份工作的上级,本不是虐待狂,因为他们对别人都很正常,只是由于我这个受虐狂的出现,让他们表现出来了虐待狂的一面。

回想以前种种受虐经历,主要都是由于自己先撅起了屁股,引得别人来挥鞭。通过这么多惨痛的教训,我总算学会了一个做人的基本准则:收起屁股,挺起腰杆,做个正常人。

……

前几天做了个梦,梦见上帝说我将在三天后死亡,让我好好珍惜。醒来后,决定啥也不干,否则就又是受虐狂了。奶奶的,连上帝都想虐我!

在家躺了三天,今天醒来,发现自己没死,决定出去走走。

走在路上,想着有多少人像我会在这假期在小区外闲逛,应该只有我一人。有一批人去旅游了,也算是去找虐了吧。难道在这种时期出去旅游不是找虐吗?当然其他时候旅游也是相当吭爹的。简直可以说,所有大众的,速食的旅游都是吭爹的。

吃过早点,在华联超市门前,看到商家搞活动,虽然粗俗,虽然不好看,但是,我连春晚都看过那么多回了,所以,我停了下来,决定看一会儿。看春晚是找虐,看这个只是消遣,因为这种民间的小打小闹,没那么多的什么什么导向。

舞台虽然只有7、8个平方,可是居然还是T型的,相当别致。舞台背靠一辆厢式货车,这车里就是舞台的幕后了。演员不多,10个人左右。主持人还是非常多才多艺的,唱完越剧、昆曲、淮剧,又来了个山东快板:

当里个当,当里个当,

火车站里有火车,

火车里面有一小伙,

小伙掏出一把刀,

一下顶住了姑娘的腰,

问:要死要活要快活?

姑娘答:嗯~(主持人搔首弄姿撅屁股,模仿姑娘找虐,维妙维肖)人家要快活!

小伙儿说:

那还不快把衣服脱~

当里个当,当里个当……

就在他模仿姑娘找虐的动作时,我注意到舞台后面有三个姑娘笑得前俯后仰的,她们穿着超短裙,肚脐露在外面,互相用手臂挽着肚子,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我不知道她们这样一场表演下来能拿多少钱,一场活动大半天,她们每隔一段时间便出场跳支舞,说实话,舞蹈跳得极烂,所以不管什么舞踏,总是穿得很少。冬天也这样吗?她们就在车厢里换衣服,车厢里还有男演员,他们之间应该很熟悉了,他们之间也用不着遮掩了。他们对这样的工作也习以为常了,也会觉得乏味,于是在换衣服的时候,可以互相打趣一下。男演员也许会夸其中某个姑娘身材好,驳得她一丝开心。也许另一个男的就会直接说你的小腹有赘肉,你的腿太粗了之类的,而那个姑娘就直接回骂一句死一边去,有多远滚多远之类话还击,然后也不放在心上,继续表演。

主持人邀请了几位小朋友到舞台上,让他们比赛说:“华联超市好~”,谁好字拖得长,谁就获胜。赛完后他分别颁发一等奖二奖三等奖参与奖。我当时就在想,其实基层的主持人更累,因为节目少,因为演员少,因为没有颁奖嘉宾,因为没有任何声光液晶显示屏之类的,就那么简陋的一切,一切都得靠他撑着,游戏之前说规则,游戏之中当评委,游戏结束要颁奖。但是他拿的钱一定比明星主持大腕主持拿的钱少。他差在哪里呢?勤奋吗?不是;水平吗?不见得。也许缺的只是某些机会,某些人脉和关系。

我走开了,一直逛到快到中午,于是往回走去。又经过华联超市,活动仍在继续,而且观众更多了。我一看,原来是有硬气功表演。一个小伙子,个子比我还矮一些。他穿得非常专业,普通话很标准,声音非常有底气,看步伐就知道是练真功夫的。于是我就又凑上前去看。尽管他的表演项目非常俗气我觉得,我不太喜欢那种表演,但我被他这个人吸引住了。他脱掉上衣,非常精瘦,而且没有胸肌,这让我很吃惊。但是手臂和腹部都有肌肉,非常匀称细致,不像那种健身馆里的猛男。

前面的用喉咙折断竹筷还可以,接下来的螺丝刀穿七窍就让我受不了。后来上演喉抵标枪,说需要人帮忙,我就上去了,我以为只是要我检验一下标枪的真假,可是上去后,他让我用手抵着标枪的柄,然后他用喉咙顶着枪尖,这样互推。我当时就后悔了,虽然我从第一个项目中已经看出来,所谓的喉,实际上是用喉咙下方锁骨交接处的三角窝。但是这样仍然危险,那可是真的枪尖。万一失败,他喉咙被刺穿,我岂不成了凶手?

但我没有下去,我配合他做了。他用喉咙顶住枪尖,开始运气,全身绷紧,满脸涨红,我下意识地朝后方看了看,心想他不会突然来个爆发力,我顶不住,从舞台上摔下去摔死吧?我好像突然有点明白,那个梦原来是这样子应验的。

我转过头,扎稳弓步,准备拼了。只见他一个辗转腾挪,腾空跳起,伴随着他的一声叫喊,他脚落地,向我步步进逼,我则步步惊心,鼓足劲全身往前顶住。然后,标枪扛不住了,向地下弯折了!

我松了口气,原来是这样的,我还以为他要用喉咙顶住枪尖把我推下去呢。

他快步绕舞台走了一圈,接受了180度的掌声后,和我握了个手表示感谢。主持人给我一个杯子和一包纸巾,再次表示感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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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拿着杯子和纸巾,走下舞台,上面又换节目,那三个姑娘开始跳舞,依然穿得很少,舞蹈依然惨不忍睹。于是我走开了,向家中走去。在路上我就想,为什么不管什么活动,总是送杯子呢?我家里已经一大堆杯子了。

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对中年妇女,说着上海话。后面跟着一个中老年男子,牵着一个小子,应该是他的孙子。忽然迎面有个穿戴不整洁的中年男子向我打招呼:

“小伙子,不好意思,我不是……啊……噢……,那个我问你,从这里到宝山区怎么走哇?”

“不知道。”我心里在想,他这么支支吾吾,不会是想找我要钱吧。

“噢……那个,可不可以给我那么几块钱,我坐公交去宝山,那个我不是……那个哦……几块钱,坐公交……嗯”

果然真是这样,这种事情我已经好久没有碰到了,我就觉得不公平,前面有两位妇女,后面有位大爷,你都不找,就偏偏找我?是我太面善?在这个社会面善也招虐,不是吗?你面善,不是迎来真善美,迎来的都是欺负和欺骗。以前他们还会解释说我从哪里哪里来,我怎么怎么地身上就没钱了,你居然都不说你没有钱了,就直接让我给你几块钱坐公交。

“我没钱,我只有杯子,送给你。”我把杯子塞到他手里,就回家了。

主持人把杯子送给我,是在告诉我,他没有更多的资源,只有杯子。他的人生其实很悲剧,他很努力,但是也就只能这样小打小闹一辈子。

我把杯子送给这位中年男子,也是在告诉他,我不是大亨,我只有杯子。我的人生也很悲剧,我以前很努力,以后再也不努力了。

努力是主动找虐,不努力也会自动招虐。这是人生的悲剧。

 

按说写得够长了,不是该结束了么?但我还想摘抄一下王小波《革命时期的爱情》里的一段文字,因为前不久上海一公司的班车巴士开翻了,死了些人。这些努力上班的孩子,真如网上说的“生的计划,死的随机”。让我们通过王小波的文字想像和对照一下当时的情景:

六六年我见到一辆汽车翻掉的事,这件事是这样的:六六年冬天我十四岁,学校停了课,每天我都到城里去。那时候满街都是汽车,全都摇摇晃晃。有的车一会朝东,一会朝西,忽然就撞到小铺里去。这就是说,开车的不会扶驾驶盘。有的车开得慢悠悠的,忽然发出一阵怪叫,冒出一屁股的黑烟,朝前猛撞。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挂档。有的车一会儿东摇西晃,一会儿朝前猛撞。这就是说,既不会扶轮,也不会挂档。我站在长安街中间看这些车,觉得很好玩,假如有辆车朝我猛撞过来,我就像足球守门员一样向一边扑去。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带,看到一辆车如飞一般开了过去,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一个弯,就翻掉了。可能是摔着了油箱吧,马上就起了火。从车中部烧起,马上就烧成个大火球。轮胎啦,油漆啦,烧得黑烟滚滚,好看得很。

后来我也会开车了,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样开车才能把辆大卡车在平地上开翻掉。除非是轧上了马路牙子,或者有一边轮胎气不足。这就是说,开车的连打气都不会。但这是后来的事。当时我朝翻倒的车猛冲过去,但是火光灼面,靠近不得。过了不一会,火就熄了(这说明油箱里油不多),才发现车厢里有三个人,全烧得焦脆焦脆的,假如是烧鹌鹑,这会儿香味就该出来了。